2月10日,大年初一,早上七点半,这家快捷酒店的餐厅里,只有一位客人。一直到八点二十,才又陆续来了两个人。而卢姐在手机的酒店系统上看到的、选择吃早餐的人大概有二十位。“不用说,都是南方小土豆。北方人谁会在大过年的时候来哈尔滨?”卢姐琢磨。
早餐在九点就要结束了。两大桶里的粥还是满的;两个热菜几乎没动过;蛋糕、包子、煎蛋和凉菜被客人吃了一些;面条却还等着被人发现一般躺在小小的树脂碗里;餐后水果是橘子,正躲在墙角的托盘里簇拥着。卢姐坐在对着厨房门口的桌子旁,玩着手机。
这是一间毫无特色的餐厅,桌椅都是常见的简约款。九十平左右的空间,正中间偏竖着一根柱子。围着这根柱子,摆着三张四人桌、四张两人桌。如果在香港这算是小规模的茶餐厅,但这是哈尔滨,号称是“昔日的俄罗斯按着远东中心枢纽打造的城市”。哈尔滨的一切都是大开大合。对可以住240人的快捷酒店来说,只能装下20个人的餐厅,未免太小了。
“谁知道今年哈尔滨这么火啊!以前一天才住满三分之一。”卢姐的头发稀少,但还是在脑袋后面努力而倔强地扎了一个小辫子,胖墩墩的身材,嗓音倒纤细,“那些南方小土豆见到我就叫‘大姐’。我有那么老吗?我94年出生的!”
“大姐,这才几点,你们早餐就结束了?”卢姐把大部分没有吃的热菜、包子和粥准备当作十二点时的员工餐。面包和蛋糕,可以当作明天的早餐。没有煮的面条,明天也能够继续吃。她正琢磨着,有个瘦瘦的女人领着孩子站在餐厅门口,用南方口音,大声问。
不用问,肯定是南方小土豆。卢姐现在对任何没有东北味、平翘舌分得特别好的口音,一律视为南方人。“现在还可以吃,你们一次性把想吃的东西都捡够,然后我就要收拾进厨房了。”“你们早餐结束得太早了,才九点!最起码也要到十点。”南方妈妈一边埋怨一边让孩子快捡自己想吃的。“没有主食吗?只有粥和包子?肠粉有吗?”卢姐用夹子夹起一块蛋糕递过去,算是回答。“这太甜了啊,还买的是流水线加工出来的,不要给小孩子吃。”南方妈妈拒绝后,还是挤出了一句“谢谢”。
“不拿了?那我收拾了。”卢姐看了一眼南方妈妈并没有拿取太多的食物,估计她是不太喜欢吃。“有牛奶吗?”“有!”卢姐声音大了起来,有些高兴,到底是担心南方客人吃不好。“我去拿奶粉给你冲。”“奶粉?算了算了。孩子喝了不爱排(便)的。我是问你有没有鲜牛奶。”卢姐有些吃瘪地摇摇头。
卢姐不是那种伶牙俐齿的东北老娘们。1994年出生的卢姐在2023年底、2024年初的哈尔滨火了后,最大的收获就是获得了“卢姐”这么一个称号。那是南方人看到卢姐,开口就是“大姐”。这么叫的还不止一个南方人,于是一个传一个,连酒店的店员听到了,也这么叫。卢姐不甘心,为自己再挽回一下颜面,“东北人都叫我‘老妹’!”但没人听。
“人设就这么崩塌了。”卢姐认为是自己穿的工作服和负责清扫房间的大姐穿的一样,所以看起来老气。“我不喜欢被叫做大姐。”于是她对一个这样称呼自己的南方客人说。“叫你大姐不是因为看起来年纪大,这是一种尊称。”南方客人这样解释,但卢姐依旧高兴不起来。
“你们这样的早餐也要十五块钱?”南方人听说三百多块钱的房费里不含早餐,更惊讶的是这么小的早餐餐厅还要十五块钱。卢姐心想,那房价是说涨就涨起来了,可是这饭价,从来就没变过。“钱不是问题。”南方客人又说,“问题是你这里没什么可以吃的。”一听这话,卢姐就不乐意了。
据卢姐的了解,她所在的快捷酒店是低档次。中档是商旅酒店,中高档是精选酒店,高档是高端酒店和豪华酒店。假如没有早餐餐厅,酒店更要被降级。但作为低档次酒店,早餐的种类门槛要求是两个粥品、两个热菜、三个凉菜、三种主食、两个甜品、两个饮品、一个水果,以及白水煮蛋。这么看来,卢姐准备的还是超过了这个标准的。如果高一个档次,那么每一个品类的数量都要增加,每份早餐的价格也从十五元提升到十九至二十五元不等。
南方客人解释,“你们这里的菜,我都吃不惯。”卢姐说,“我们东北人早上就是馒头、大米粥和咸菜。那都要两三块钱。要是加上包子,就要五六块了。这里这么多热菜、凉菜,还有蛋糕、面包,还有面条,才要十五块钱,一点都不贵。而且这些都是我一个人准备的。”
可为了迎接南方小土豆,卢姐是做了功课的。卢姐去过最南的地方是大连。很少看美食节目的卢姐在想象中,南方人的口味大致上可以分为两种,要么辣,要么甜。如果是湖南人湖北人和四川人,卢姐特意准备了辣酱。如果是广东人浙江人江苏人,卢姐准备了桂花酱。这是卢姐能想到的”南方滋味“的极限。
“大姐,你们这里有汤圆吗?”一个年轻的南方妈妈问卢姐,说孩子想吃汤圆。可餐馆里没有。卢姐说,她也没有。“你现在去楼下便利店买,有速冻的。我这里有锅,你可以来煮。”南方妈妈开心地让卢姐帮忙看一下孩子,她立刻下楼去买。卢姐觉得好笑,南方人的饮食,真的是北方人猜不到的。
老板为了欢迎南方客人,特别准备了一些有东北特色的早餐,比如油条、炸春卷、辣白菜。但南方客人也只是尝一点。而提供一口锅,是卢姐权力范围以内的事,至于每天做什么菜,则取决于老板买什么菜。
凌晨五点多,卢姐从零下二十七八度的户外,快步走进了酒店。零下二十七八度这对于同样在东北生活的我来说,已经是冷得很难来想象。毕竟沈阳的最低温也就在零下二十二三度。但这对卢姐来说,是正常的温度。哈尔滨入夜后,地面会结出一层很薄的冰,反射着路灯、星光和车的尾灯。大家都会穿防滑鞋。每天五点,三个快捷酒店酒店共同租了一趟班车,依次送早班员工到店。坐在班车上,卢姐裹紧了像个小棉被一样的羽绒服。对东北人而言,这款很厚的羽绒服并不能让人在户外呆上一两个小时。好在卢姐坐班车的时间也就二十多分钟,还没等冷空气彻底穿透羽绒服,就已经到了酒店,要开始工作了。
走进酒店后的第一件事,卢姐绕进前台,把一大塑料袋食材拎进电梯。此时前台工作人员也在休息,客房打扫也在休息,只有她要开始忙碌。“我可不辛苦,比客房轻松多了。”在这家酒店,客房打扫是两个大姐,每个月的工资是计件的。退房时每打扫一间房是4.8块,入住一间房是3块。如果客人不退房,中间每次清扫客房也是3块。在卢姐看来,那可是体力活。因为一间房只给几块钱,两个人一起的话,效率低、赚的少。所以两个大姐都是独自完成客房清扫。
一些客人会把房间保持得很干净。但总会遇到把房间造成垃圾堆的客人。最可怕的就是人来了,住酒店,一连三天不出门,三餐靠外卖。等退房就看到房间里除了外卖盒、零食包装,还有一天换两三次的浴巾、扔在地上的被子……摊到这样的房间,不仅累、看着反胃,还会花不少时间。一个房间清扫的时间,相当于两个甚至三个。
而卢姐的工作性质就不一样。她的收入是固定的,一天一百。请假不上班,就要扣一百。虽然每天做至少几十个人的饭,也是不小的工作量。可卢姐有自己的小心思。一来饭菜好坏这件事,每个人的口味不一样,总不能都怪在自己身上。而客房干净与否,标准都在那里摆着,一个细节做不到,就会被扣钱。二来卢姐做完饭,就可以收拾碗筷,到点就下班。而不用像客房清扫大姐一样,从早上一直干到傍晚。但南方人涌进哈尔滨以后,这样的“悠然自得”就变了。
“这才几点,你们餐厅就关门了?”不少南方客人起来的晚,到餐厅时都过了九点,便要卢姐想办法准备早餐。卢姐会尽力满足,比如端一碗粥、两个豆沙包和一碟咸菜出来。“我们不想起来这么早,又不是‘特种兵’。”南方人并不习惯早起。就像北方人纳闷南方人的晚起一样,南方人也会纳闷北方人的早起,“你们这里这么冷,起来这么早干嘛呢?”“不在这里吃,总可以外带吧?”又有人说。“面包牛奶吗?”卢姐问后,又跟上了回答,“牛奶没有,有矿泉水。我给你装几个小蛋糕、水煮蛋吧!”南方客人接了过去。
卢姐偷偷跑去跟前台说,“不要答应客人,起来晚了可以外带早饭。没有早饭可以带。没有独立包装的面包和牛奶。”“那就买啊!”前台女孩回答的很轻松。“你拿钱啊?”卢姐反问。前台也不吭声了。每天酒店里的菜,都是老板采购的。
卢姐见和前台说了没有用,就给老板留了纸条,说客人希望有可以外带的早餐,比如独立包装的面包、饼干或者牛奶。也不知道老板看到没看到。隔了两天,那种独立包装的点心就出现在大塑料袋里。
中午十二点半,卢姐下班了。比平时晚了半个多小时。一来是为了让南方人可以吃到早餐,她把早餐自作主张地延长到了两点半,二来她处理第二天的食材,弄得慢了一些。走出酒店的卢姐打算去“道里菜市场”买大瓶装的格瓦斯。
卢姐不是哈尔滨本地人。本地人很少有留在哈尔滨的,最起码也要去沈阳或者北京。现在在哈尔滨工作的,大部分是黑龙江人。卢姐是鸡西人。大家都知道鹤岗的房子便宜,其实鸡西的房子也差不多。
卢姐第一次喝格瓦斯时,还是个鸡西小学生。爸爸带回家两瓶小小的琥珀色饮料。“面包味汽水。哈尔滨来的。”爸爸也没喝过,但舍不得喝,巴巴地带回来,给女儿尝尝鲜。卢姐一开始不喜欢这种面包味的饮料,但因为难得,便笑着说“喜欢”“好喝”。
到了哈尔滨,卢姐发现这种饮料就连一杯咖啡估计要三四十块的咖啡厅里也有。而在菜市场,还有用一升装的瓶子现场打出来封装的。就像打扎啤那样,从一个压缩钢桶里,把喷嘴对准瓶子,压下喷嘴的把手,将带着气泡的格瓦斯打入瓶内,旁边的机器就是压盖的,像啤酒瓶一样的盖子,闷哼一声压实。一大瓶十八块钱。和那些简易塑料瓶不一样,沉甸甸的,拎在手里很有质感。卢姐就迷上了,每个月来买一两次,她和爸爸和妈妈一家三口一起喝这股童年的味道,“我要是不买,我爸爸也不买。我买了,他们俩又都爱喝。”一大瓶,两顿饭就喝完了,却成了卢姐家庭日常里带有为数不多的、带有仪式感的时刻。
“都说是俄罗斯的饮料,但我觉得就是哈尔滨的。”卢姐问我,“你在别的地方喝过吗?”我仔细想了一下。虽然小瓶装的格瓦斯到处都有卖,但喝的人没有哈尔滨这么多。无论地下美食广场,还是俄餐餐厅,和矿泉水、红酒并列的饮料里都有格瓦斯。
天冷,菜市场门口都有棉布帘。掀起来,挤进去,卢姐就蒙了。这个在圣索菲亚大教堂旁边的菜市场,此时已经成了人挨着人、排队一般向前走的状态。想中途掉头?根本不可能。和东北其他的菜市场不同的地方是,哈尔滨被称作“菜市场”的地方,其实就是卖小吃的。里面不卖青菜、肉类、副食,而是烤地瓜、炸鸡、烤串、油炸糕、驴打滚……蛋肉菜之类的副食品要去超市买。
而打格瓦斯的铺面,在菜市场的中间。十月来时,还没这么多人。原本一个人忙活的铺面,此时多了一个人收款和交货。而菜市场里面统一戴着毛茸茸的帽子和手套的人,多半是南方人。东北人没这么穿的。偶尔也会有最近爆火的“东北大花”帽子,用卢姐母亲的话来说,“这不就是东北花被面?”
从道里菜市场一出来,卢姐看到市场门口的烤地瓜摊,准备了纸托盘,还搭配了一次性的塑料勺子。旁边的冰糖葫芦摊,也推出了三只山楂一串的迷你款。卢姐不敢相信自身的眼睛,烤地瓜不是放在趁热拿出来放在塑料袋里,直接开啃的吗?糖葫芦不是十个或者十二个山楂一串的吗?
“这还是哈尔滨吗?”卢姐有些不认识哈尔滨了。南方人在2023年的冬季改变了这个城市里人们的习惯。心里有些不舒服的卢姐,感觉手机在口袋里振动了两下,但太冷了,她不想拿出来看。直到上公交车有了座位,她才看了手机,这个月的工资又是三千一,额外的那一百块是满房奖励。自从2023年11月开始,卢姐所在的快捷酒店就持续满房。她也因此连续每个月多了一百块钱。
公交车上,不知道谁的手机放着短视频,传出一句“尔滨迎来了泼天富贵”。据说有六十亿元,可卢姐看到的只有自己工资卡里多了的一百块。这是她一天都不敢休息换来的。
卢姐没有正真获得富贵,不知道老板得到没有。可老板理解的南方人的喜好,显然和卢姐不太一样。老板买了好几袋东北酸菜,想给南方客人展示一下东北味儿。“大早上吃酸菜?”卢姐习惯了酸菜用肉炖着吃,大早上又不能做这样的菜。她只能按照菜谱做酸菜炒粉。
可老板买的酸菜有点臭,东北人习惯了这样臭臭的酸菜,但南方人却不太习惯。“餐厅里是什么味道呀?臭臭的,是厕所吗?”有南方人问。“是酸菜。”卢姐老老实实回答。“怎么是这个味道啊?”南方人吃不惯。那一大盆酸菜炒粉,员工又吃不了。卢姐灵机一动,把剩下所有的酸菜都做成了饺子馅儿,足足包了三百二十个饺子。
这些饺子有一部分速冻了起来,作为接下来的员工餐准备不足时的补充。这是东北人的习惯,总会包好饺子速冻起来,作为食物储备。剩下的饺子则作为那天的午餐和晚餐。还有一个小秘密,就是卢姐当天带了六十个饺子回家,作为她和爸爸和妈妈的晚餐。一家三口蘸着韭菜花,吃得很香。
卢姐小心翼翼地问我,“我带晚餐回家这件事,你不会告诉别人吧?”我不敢回答。她又说,“其实这也不丢人,东北不都这样嘛!”我就笑。她也笑,“我就是一个做饭的。也没别的福利,我不带点回去,我爸妈吃啥。”小小的酒店餐厅,让卢姐一家三口的三餐都解决了。每个月差不多省下一千块。最难的时候是在新冠肺炎期间,卢姐上班断断续续,导致家里的饭菜也断断续续。很多时候,一家三口吃的就是面条。
卢姐从到快捷酒店工作的第一天起,就会背着一个双肩包回家。双肩包里装的是一家人的饭菜。“你胆子好大,上班第一天就这么干,也不怕被老板发现?”我惊讶。卢姐用一种难以理解的眼光打量我,“你该不会是傻?就是要从第一天开始,让他知道每天饭菜的消耗量是多少。不然从某一天开始,我忽然带饭菜回家,老板一下子就会发现。”
“你一次拿这么多,吃的了吗?”卢姐的智慧不止这些。她一边往玻璃瓶里加冲泡好的牛奶,一边对一个三十多岁的酒店客人说。男人看了她一眼,用四川话说,“你管的好宽哦!”这句话卢姐听得懂,“不是管的宽,是怕你浪费。这些都是我早上四点多就过来做的。你吃不完,我还要倒掉,好可惜。”男人听完卢姐这番透着可怜和心疼的语气的话,有点不高兴,端着盘子,远远地坐在了靠门的一张桌子旁。
卢姐特别善于管理客人。前台的四个人原本可以两班倒,中间时不时还能睡一会。哈尔滨火了以后,就店里的员工都累得够呛。前台的语气也慢慢变得不耐烦。“东北人好凶哦!这里比沈阳的人还凶。”“越北越凶!”两个年轻女孩早上七点就来吃早餐,边吃边聊。
“你们是刚入住吗?”卢姐问餐厅里仅有的这两个女孩。“我们还没入住呢!前台说要两点以后才能办。”南方女孩把行李放在了前台。“那你们饿坏了吧,多吃点。喝点粥,热热乎乎的。”卢姐说完,又想起来什么,“你俩没有房间,早餐要交钱的。”“我们交了钱的,前台说到时候一起算在房钱里的。”
卢姐听完点点头,借着机会忙说,“前台累坏了,连续上24小时,才能休息。你们这来的也算是早的,估计他们一宿都没睡了。说话肯定很冲。”两个南方小姑娘听完,不吭声地吃着早餐。“多吃点多吃点,十五块钱呢!”卢姐说得实心实意,两个女孩相视一笑。
女孩吃完站起来,卢姐又拿了两个水煮蛋,“带着吃,出去玩会饿的。”“不不不,我们不爱吃。”南方女孩吓了一跳。卢姐一琢磨,的确是自己多事了,自己眼里的好东西,别人不一定看得上。
如果不是哈尔滨火了,卢姐怎么能一次性地接触到这么多南方人?卢姐早就知道南方人赚钱多。职高毕业时,卢姐的同学去了南方,但她喜欢东北。同学都说,“东北有什么好?喜欢东北,可以在南方多赚一些钱再回来。到时候在哈尔滨买房子也不是遥不可及。”可卢姐不愿意,“因为冬天东北没有虫子。”卢姐最怕虫子。她说这个理由的时候,我很怀疑真实性,但又找不到什么反驳的理由。
此刻,卢姐不明白的地方是,想赚钱多,应该很勤劳。南方人赚钱多,应该比北方人更勤劳。为什么南方人却起来这么晚?晚到连早餐都吃不上。他们又是如何赚到钱的?“东北这么冷,大家都很早就起来工作。南方那么暖和,为啥不早点起来呢?”
那段时间,卢姐看抖音,发现夜里十一二点,还有很多南方人在逛中央大街。看惯了冰雪的卢姐理解不了南方人对进入天然大冰箱的新鲜感。这样的新鲜感,让他们在半夜十一二点回到酒店后依旧十分兴奋地大声聊天。
“出事了。”卢姐一来上班,保安大叔就过来和她八卦。昨天晚上,几个南方人回来晚了,应该是两家人,大人孩子的,一直闹腾到半夜。有好几个房间的人都叫保安大叔,让晚归的南方人安静一些。保安大叔嘴上答应,其实也没做什么。直到过了十二点,一个东北男人被吵得睡不着,直接从房间出来,一直砸那半夜大声聊天的两家人的房门,南方人立刻不吭声了。但过了一会,警车就来了,说有人报警。保安大叔弄得莫名其妙,最后是两家南方人折腾到了两点多才睡。
卢姐说,“其实主要怪房间隔音不好。”保安大叔也点头。卢姐又说,“生活小习惯也不一样。早睡早起和晚睡晚起,所以大家才会有矛盾。”“但南方人不应该报警,毕竟太吵了。”“那你不管一管?”“我咋管啊!管不好,南方人生气了,就要录视频、就要闹。最后我还要被处罚。”保安大哥都快六十了,对南方人客客气气。一天夜里十点多,南方客人打电话到前台,说衣挂不够了,要四个衣挂。前台通知保安大叔送过去,可他实在找不到,便跑到卢姐的餐厅里,把卢姐那个晾着围裙的小衣架都拿了出来,又特意拿了两瓶水,跑过去送给客人,小心地解释,“衣挂实在找不到了。”
南方人或许还不知道,他们已改变了东北很多饮食上的习惯。但卢姐一度喜欢快捷酒店,也因为快捷酒店“很南方”。但南方人劈天盖地的到来,让卢姐反倒不适应。
卢姐一开始来快捷酒店,就因为在快捷酒店这里干活不需要讲究关系。卢姐以前去事业单位做保洁,竟然也需要凭关系。卢姐想不明白,一个月不到两千块钱的劳务派遣,区别就是在商场还是在事业单位的大楼里,竟然还要凭关系?“甚至某个领导的邻居,也算是关系。没有这层关系,要么好的楼层不分给你,要么干几天就让你走。在快捷酒店,凭的就是干的咋样,干不好就走。”卢姐喜欢这种凭本事赚钱吃饭的底气。
快捷酒店里没有那种很扭捏的女孩,也没有很纤细的女孩。无论前台、客房清扫,还是卢姐,都是相当敦实抗寒的身材。“这里管的很严,衣服、裤子的颜色和款式都是有规定的。外套是统一发放的。而且员工也不能美甲,不能染黑色之外的发色,不能浓妆,必须戴口罩。”卢姐捋了捋头发,“反正我本来也不化妆、不美甲,花那个钱呢!”
在这家快捷酒店,大家都比较本分,遇到事情也不会狡辩。一次还没到开餐的时间,有客人走了进来。客人应该就是东北的,估计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出差,心理上的压力也不小,不知道如何发泄。卢姐习惯了早上忙碌时不锁门。那天卢姐没戴口罩,正忙着做饭。被客人看到后,就投诉了。当时还是新冠肺炎疫情阶段,大家都挺在意戴不戴口罩。卢姐被投诉后,急忙服软,“我戴口罩还不行嘛!”客人不肯,“万一食物上都沾上病毒怎么办?”卢姐和客人协商,“你看我的核酸报告是阴性的。而且我可以给你重新准备一份。”客人非要替所有客人负责。
卢姐心疼的是那天自己的饭菜都白做了。她给爸爸打电话,让他等下来接自己。卢姐要把够十多个人吃的饭菜运回家,她可舍不得扔掉。卢姐戴上口罩,重新做,导致那天开餐的时间晚了四十多分钟。卢姐不觉得委屈,也不怕严格,“这个工作有保险和公积金。”
与客人相比,卢姐基本上和员工也没什么接触。在这家快捷酒店里一共四个前台、两个维修、一个保安、四个清洁,再算上自己,十二个人。一天都不能请假的是卢姐和保安大叔。如果卢姐确实有事,老板需要提前雇一位家政大姐来帮忙。但卢姐在快捷酒店工作四年多,压根没请过假。
在快捷酒店,保安大叔基本上24小时都在。他会在早上六点多就到餐厅来吃早餐。保安大叔一边吃一边告诉卢姐,前几天,老板特意组织大家开会,说现在人人都喜欢拍视频,发出去。万一没有服务好,被哪个局长看到了,搞不好就要惹麻烦。“所以大家都要注意,不要被南方人拍下来发出去。出了问题,谁惹的事就让谁走人。”老板还举了个例子,好多餐厅现在都在菜牌的锅包肉后面注明了克数,280克38块钱,350克48块钱。就为了避免麻烦。
因此,卢姐多了个习惯。和别人说话之前,都要问一下,“你是南方哪里人啊?”再看看对方是不是举着手机拍视频。来旅行的南方人主要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或者三十多岁带着孩子的南方父母。时不时会有人在回答了卢姐的问题后,好奇地反问,“你们早餐没有锅包肉哦?”“你会做锅包肉吗?”第一次遇到这一种的问题,卢姐会很实在地回答,“锅包肉多贵啊!我可不会做。”别看卢姐是1994年的,接触客人多了,社会智慧很足,她开始问客人打算去哪里吃锅包肉?问了七八个客人以后,卢姐就可以有模有样地给客人推荐了,“我们哈尔滨有两种锅包肉,一种是的,用牛肉做的。一种是汉族的,用猪肉做的。都好吃。非要我推荐的话,你们可以先去吃的。”
无论是猪肉的还是牛肉的锅包肉,卢姐都很少吃。一份小五十块钱的菜,对月收入三千的卢姐而言,并不便宜。何况哈尔滨已经是她拼尽全力留下来的地方。卢姐从小就生活在这么冷的东北。卢姐从小长大的鸡西比哈尔滨还冷。如果不冷,冬天都不舒服。卢姐最有成就感的事情是把爸爸和妈妈从鸡西接到了哈尔滨。从一套九十平的房子六七万的地方接到了一套九十平的房子要七八十万的地方。可是南方人却劝不着急结婚的卢姐,“东北人现在都往南方走。东北人再不着急结婚、不生孩子,将来怎么办!”话里话外的意思,东北还是要靠东北人自己。
大年初一,卢姐下班后和爸爸和妈妈一起大街溜达,毕竟哈尔滨可以溜达的地方也不多。可中央大街上的人实在太多了,卢姐和爸爸和妈妈便到果戈里大街。这里也算是商业街,却空荡荡的。一家三口走了一会,考虑卢姐明早上还要上班,便回了家。
2024年,卢姐的心愿是去冰雪大世界,她想坐四十米的大滑梯,一下子滑下来,不知道有多爽。可是太贵了,本地人也要二百多块钱。加上南方人也太多了,需要排队很久,卢姐没那么多时间。
大年初二时,卢姐刷到了一个冰雪大世界坐冰滑梯的视频。是南方人拍的,那个女孩坐在冰滑梯的顶端,有点怕。“推我一下。”女孩对工作人员说。那个人推了一下女孩的后背。风迎面而来。举着手机看视频的卢姐也跟着抬起双臂,似乎可以感觉到那股风一样。
喜欢东北的卢姐知道,过了元宵节,冰雪大世界就要闭园拆除了。而最近东北开始升温,怕是到底去不上了。但“南方人明年还会来吗?”卢姐又说,“我可是要在这里过一辈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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